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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田野杂记 | 胡松柏:心底长存万里桥——《赣东北徽语调查研究》后记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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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暑期,因了作课题调研的需要,我决定去一趟篁墩。

对中国移民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北有山西大槐树,南有武夷石壁村,中有徽州古篁墩”的说法。山西洪洞县汾河边的大槐树,武夷山脉间福建宁化县的石壁,徽州歙县的篁墩,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三大移民活动集散地。

篁墩,位于今黄山市区东北郊外4公里处,依傍新安江,205国道、皖赣铁路穿村而过,为市区屯溪区下辖屯光镇的镇政府驻地。这个人口不到1200人的小村,有着2000多年的历史。就其发生移民活动的年代来看,要比洪洞大槐树和宁化石壁两处还早出1000年。资料表明,从汉唐直至明清,篁墩一直是移民从中原、苏浙向徽州迁徙并且再由徽州外迁的最集中的始居地和宗族聚集地。据统计,仅唐代“黄巢之乱”期间,北方一次迁来的姓氏就达20多个。尤其让篁墩声名远播的是,宋代著名理学家“二程”(程颢、程颐)和朱熹三夫子的祖籍都在篁墩,篁墩因之有“程朱阙里”之称。

我做赣东北徽语的课题,首先感兴趣的是属于徽语的婺源、浮梁、德兴三县市方言的形成历史。本书第一章第二节“赣东北徽语区居民历史”部分,统计出赣东北徽语区有确切移民源出地记录的2370个自然村中,歙县籍移民村有592个,其中322个村的源出地居然都是歙县篁墩。篁墩,这个被誉为“东南邹鲁”的千年古村,不由让人心生向往。

8月14日,我与课题组成员之一的上饶师范学校(今上饶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程熙荣老师偕行前往黄山市。次日晨,黄山电大江声皖教授陪同我们到篁墩。顺利完成篁墩话单字音与词语的简略记录之后,傍晚时分一行人由公路边村委会过溪桥入村中一游。斜阳西照,晚风轻拂,窄窄的长街巷,稍见破损的石板路,暮蝉叫声和着火车鸣笛,我们不禁有穿越时空往返于现实与远古之间的感觉。

江声皖教授著《徽州方言探秘》一书,对徽州方言与文史颇有研究。篁墩之行,他赠我以记游之诗。诗曰:

篁墩名美誉甚高,崛起屯溪渐萧条。公路拐弯街逼仄;火车横越屋动摇。

程朱源溯交汇处;八姓根寻聚散桥。遥想埠头灯万盏,风帆直达浙江潮。

受江教授的感染,我免不得也搜索枯肠一番。篁墩小溪环村,跨溪多有石桥。于是便以“篁墩村头溪桥”为题,步其韵和了一首。如下:

应非游兴一时高,犹辨屐痕青石条。知了清鸣随水漾;高粱绿影趁风摇。

村头已少千年树;心底长存万里桥。莫道溪声吟觉浅,梦中澎湃是心潮。

诗中“万里桥”语,典出唐人多处诗文。网上检索建筑史资料,史上留名的“万里桥”也颇有好几座。桥以“万里”命名,其构词理据当是“万里之行始于此桥”的意思。而作为一个文学意象,“万里桥”则深蕴远行游子怀念家乡的浓浓情愫。与我同行的熙荣,家居毗邻婺源的乐平,正是篁墩程氏后人。此番千里前来皖南对他而言,作田野调查之外,也算是一回真正的寻根之旅。

人以社会群体活动方式而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群体活动的空间也在不断地变化着。整个人类的历史可以说就是一部种群迁徙史。“我从哪里来?”每个社会的个人或群体,都有寻求答案的希冀。这种对既往历史的回溯追寻,促成了人类这个生物种类才有的寻根活动。寻根,既是追寻种群血脉繁衍的线索,更是追寻种群文化传承的由来。作为文化的载体,语言包蕴着文化寻根的诸般内容。由于语言既是人类社会活动的产物,也是人类社会活动的记录,语言还自然成为寻根活动的重要线索。我之所以去篁墩,正是想通过方言的比较联系来印证赣东北徽语区的移民历史和区域方言的形成过程。

一则真实的故事为我们有力地展示了方言在寻根之旅中的功用。我老家县里当年有一个农村青年小X,偶因家庭琐事负气出走,孰料遭遇坎坷屡陷困顿,饱经劫难以至因大脑受伤而对往事的记忆完全归零。就这样,连名都忘了仅仅只记得自己姓X的这名失忆者,只能在社会最底层觅食,四处漂泊,再也找不着回家的道路。到后来命运有了好转,他辗转定居在某外省一个小城,好歹也成了家。只是面对妻子和孩子,已经成为老X的他痛苦于自己连名字也没有,更痛苦于不知道家乡在何方。幸运的是,一天老X路过某处工地遇见了一群打工者,猛一听到他们那叽里呱啦的乡谈,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尽管听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但分明感觉到是那么地耳熟入心。于是打听到了这些打工者的乡籍恰是我老家县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县公安部门发去查询请求。根据保存下来的27年前家人的报案资料,县乡政府很快就找到了老X的家庭地址和家人。

自幼习得的乡音,那是成长于方言地区的人们潜意识中永不能磨灭的刻痕。对于老X来说,乡音,就是作为一个失忆者的他灵魂深处指引寻家之路的导航仪。

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有老X这样的特殊经历。但是,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在实际应用之外还总承载着我们每一个使用者的人文情感。一个人客居异地,他对家乡的思念总是离不开诸如村头拱桥、小巷石阶和特色小吃的酥香、野味土菜的鲜美等这些视觉的和嗅觉、味觉的意象,而作为母语的家乡话则属于听觉意象,是思乡图景所深蕴的意境最重要的构成要素。我有一位朋友C君,幼时随在工厂工作的父母生活于浙赣线上的一座小城里,习得的母语便是这里的方言。长大后他离开了,父母的厂子也迁走了,他与小城已经没有了任何人事上的联系。但C君告诉我,他心目中还一直视这个小城为自己的家乡。每次乘火车路过,他总要趁停车几分钟的间隙下到月台抽根烟,逗留片刻,就是想听一听匆匆进出的本地旅客说的话音。此君所言不虚,作为方言使用者和研究者的我,能够充分体会朋友的心境。

乡音缭绕牵乡情!久违而仍然熟悉的乡音,真是我们每个人生旅途匆匆奔波的行者可以用来一浇心中块垒的醇酒啊!

正因为此,牙牙学语而习得的乡音,便也与“万里桥”一样,跨越时空在我们的心底长存。

自2015年开始在全国实施的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宣传用语是“留下乡音,记住乡愁。”

年岁稍长的人都能够深切体会贺知章《回乡偶书》诗作的意境。“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不过如果要作些吹毛求疵的新解,我还想加问一句,作者自谓“乡音无改”,长期离乡的语言环境中,母语的保留能有那么完好吗?再说,从儿童的角度看,他会认同来客“乡音无改”吗?此乡音实际已经与彼乡音有所差异了呀。也许在贺知章生活的唐代,汉语方言的演变还非常缓慢,作者是否“乡音无改”很难说,而家乡的口音总还不至于变化太大。但在如今,方言趋于衰微的发展态势已经人人都可以感觉得到。不仅仅是方言本身特色的变化,而是方言的消失都已经不再是故意耸人听闻的话题了。

于是,从民间到政府,从专业人士到社会各界,不是说完全没有分歧,但基本上可以说,在保护语言资源(包括少数民族语言和汉语方言)这个问题上,全社会还是有比较一致的认识的。

近年来社会上出现了所谓的“方言热”。关注讨论方言问题,已经不再只是专业人员的事。各种与方言有关的活动,方言比赛,方言演唱,拍方言电影,各色人等写方言的书和文章,等等。连我这样向来未有“出镜”经历的久坐冷板凳的方言工作者,也居然因参与方言节目而在电视上多次露面,以至还能收获一些粉丝。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方言调研的专业从业人员,我们切实感觉到,对于方言保护问题,社会关注程度,政府重视程度,都较之从前有了很大的提高。具体的表现就是,我们有了更多的调研任务,我们完成的调研成果也发生了更大的社会影响。一位方言学界的前辈学者,颇为感慨赶上了从事方言研究的好时期。眼下我们正集中了一批同行学者投入到“语保工程”的方言调研项目中去。国家顶层设计提出了“保护传承方言文化”的命题,我们作为基层的方言工作者应该是躬逢其盛、大有作为的了。

回想起本世纪初开始申报方言调研项目,那时对于方言研究完全没有从学术以外的角度来考虑其价值。就是2010年申报赣东北徽语课题时,也还没有从保护传承方言文化的高度来作研究意义的论证。这才几年功夫,我们的认识显然已经跃上了一个更高的层次。当然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严格意义上说似乎还算不上方言保护,说得更准确一点,也就是方言保存而已。但是方言现状的调查记录是方言保护传承的最基础性的工作,其重要性也自然不言而喻了。

自己调研方言算来也有30多年了。在这个相对冷清的学科方向能坚持走了下去并且也有了一些成果,除了客观上个人有吴语、闽语、赣语兼说的母语优势之外,那就是主观上我始终觉得方言调研自有其必将在历史上显示出来的价值。做赣东北徽语课题,我在婺源先后寻访收集到数十种方言韵书。最早在地摊上50元就能买到一本,到后来藏家开口看一眼就要一万元的漫天要价,不正表明方言资料的价值真正是在与日俱增吗?要知道这还只是两三百年前的清代资料啊!

我们对现存方言所作的描写记录,过个200年、500年,甚至1000年,那时人们对它关注和重视的程度,当会超过我访求前述方言韵书的程度。我想,这是肯定的。

应该是受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影响,在一个时期里,不少语言研究者总是着力在对语言结构作纯形式的考察,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忽略了语言和语言应用的人文性。其实,语言(包括方言)结构本身的语言形式的形成和演变都与使用者的社会活动有关联(直接的和间接的),更何况从社会交际功能来看语言的形成和发展完全是决定于使用者的社会活动的。方言区域的人们说什么话,怎样说话,是方言区域语言社团历史发展的结果。方言学界对于汉语方言的分区和分类还有不少的分歧。其中有的问题就是对方言的人文历史这一分区、分类标准究竟该如何参考采纳。专业学者一些分区、分类的结果,不能获得社会民众认同,或在学界内部也存在歧见,往往是在方言所体现出来的的人文性质方面考虑不够所致。

方言因记录了方言语言社团的文化历史和文化成果而决定了方言语言社团人们的思想意识。

那回去篁墩,我与江声皖先生素昧平生,当我知道他在屯溪长大然而是在婺源出生的,我立即猜想到了他的年龄和名字的理据。相询之下,果不其然。他生于“回皖运动”成功的1948年,名字为其作为“回皖运动”的领袖人物的叔父所起。江先生的得名,从一个侧面记录了一段历史。我想当年人们为这样的一个区域社会活动发声呐喊,作为徽州话之一种的婺源方言应该便是一面具有号召力的大旗。

在通常所说“人文学科中最接近自然科学的”的语言学诸学科中,方言学却又是与社会联系最为密切的学科之一。我们调查方言,不只是记录一下方言的字词句,实际上也是在对方言社团这一局部社会的现状和历史作探寻。数十年来,调查方言是自己外出公干(有时还是“私干”)的最主要的生活内容。行走阡陌之间,入户市井人家,方言调查是真正现实空间上的田野调查。期间接触认识了社会各色人等,体会了他们对母语方言的种种深挚情感。这种调查经历和体验的积累,往大里说,是自己家国情怀得以孕育的思想意识基础。眼看自己已经到了喜欢怀旧的年纪,方言调查过程所经历的人和事,就记事的角度来说,便也成了勾勒自己人生轨迹的时间节点记忆要素。

譬如,今天就是一个值得记起的日子。倒不是傍晚散步时街边商家布置的枞树灯饰提醒又是一个泊来的节日,而是我还清楚地记得五年前的今晚正在婺源。两年多的课题全面调查基本告一段落,那回调查之行,夜里闲隙,我拟定了书稿的框架,算是开始了课题调研的一个新阶段。辛劳和焦虑,收获与惊喜,此前此后的各个过程,种种细节,思来历历在目,直令人不乏欣慰且好生感慨。

如今,赣东北徽语的书稿算是完成了。方言不负我。我想,怎么着也得还再做些事,这才不负我所钟情的方言。

                        

胡松柏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南昌


2021

/

6.20


又记:

写以上后记文字时,曾聊发“书稿终成累苦吟,五年一觉梦难寻”的感慨。只是一搁不觉又是两年多过去了,而书稿的校样却一直放在案头断断续续地未能校完。放寒假了,年前两天到上饶市区孩子家过年。孰料疫情陡然紧张,困居楼上近两月。校对书稿就成了我在这段与外界隔绝的日子里唯一能做的事情,更是自己精神维持正常状态的支撑。前些天疫情缓和下来,区县间交通管制撤销,我赶紧回到镇上老家住。小宅临街,后倚浅溪青山。虽说还有诸般防控措施约束,但比在市区已经舒心不少,做事的效率也大为提高。伏案数周,书稿终于校毕。于是不避再添蛇足,以为2020庚子年之春记事的立此存照。


二〇二〇年清明前于广丰枧底


本期编辑|魏秋芷

本期审读|王永欣

责任编辑|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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